2018年1月,四川南充市公安局順慶區分局「打拐辦」,來了位中年婦女投案自首,說要為自己曾經的錯誤贖罪。
婦女自述:1992年6月,她去到了重慶解放碑一僱主家中當保姆,主要負責照顧家中僅有1歲零3個月大的兒子。10日那天,僱主夫妻丈夫出差了,妻子也按部就班去單位報到了。然後心生惡念的她,抱著僱主的兒子離開了重慶,帶回了四川南充,視為自己的兒子撫養。

其實站在「理想」卻又不正確的角度去想:這麼多年過去了,如果她不自首,不將此事說出來,或許僱主一輩子也不會再和親生兒子相見。對此,保姆說是因為她看了一檔主旨是為尋找被拐、走失兒童回家的節目,被其中有位自從孩子丟失後,一生都奔走在尋找兒子的路上,已經七八歲了也還不放棄的老母親的故事,觸及到了內心。由此聯想到了曾經的僱主,覺得他們或許也是這樣一直活在悲痛與自責中,一直都奔波在尋找兒子的路上。
就這樣,她越發意識到自己當年為了一己之私,偷走別人兒子的行為是在作孽,便選擇了投案自首。按照保姆的想法,她是通過媒體讓孩子重回自己親生父母的身邊。殊不知在找到了原僱主後,僱主卻說自己早在22年前就找回了兒子,如今過得很好。
也就是說,這二十六年來,被保姆偷走的孩子在一天天長大成人的同時,有了另一個孩子,去到了僱主的家中,在呵護中長大成人了。
被警方通知親生兒子被找回的消息時,僱主也是大為震驚。因為在他們找回了「兒子」後,第一時間就去做了親子鑒定,醫學鑒定結果為:這個孩子與夫妻兩人具有生物學親子關係。而保姆則表示,她身邊這個孩子才是僱主的親生兒子。
那麼,這中間的問題到底出在了哪呢?
曲折的故事還得從1992年的夏天說起。
一、保姆兩度喪子,需撿個娃「鎮命」
1991年春,家住重慶渝中區解放碑附近的程小平、朱曉娟夫妻倆喜得麟兒。丈夫程小平是一名從事宣傳工作的幹部,妻子朱曉娟是當地一家醫院的護士。平淡的生活中,因為兒子的到來變得更加幸福。兒子慢慢長大,夫妻倆的工作也變得忙碌起來。於是兩人經過商議,決定請個保姆照看兒子。
經過細心挑選後,保姆於1992年6月3日來到了他們的家中。保姆個子小巧,身高不到一米六,做事兒卻很麻利。幾天下來,家裡人都會保姆很滿意。完全不曾想過,保姆的內心早就有了不該有的打算。
保姆的真名其實叫做何小平,但是朱曉娟夫妻倆一直以為她叫羅宣菊,因為這是她身份上的名字。
6月10日,何小平在朱曉娟家中已經上班有一周時間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宜也熟悉得差不多了,朱曉娟便很放心地去上了班。這天臨近中午午飯時間,朱曉娟的母親到他們家去看望外孫,發現大門敞開著,保姆和孫子都不在家中。
詢問了鄰居後,說是早上有看到保姆抱著孩子出去,是去買菜了。聽了這話後,孩子的姥姥也就沒多想,便在家裡耐心地等著。可是一等二等,遲遲不見保姆抱著孩子回來,孩子的姥姥心裡就覺得事情不妙了。
彼時,朱曉娟在單位吃完了午飯正準備休息,突然接到了母親的打來的電話,說孩子不見了,保姆也不見了,很可能是被抱走了。

接完電話,朱曉娟整個人都傻了,回過神後哭著往回家趕。彼時昨日去合川出差的丈夫接到電話,也急忙趕了回來。回到家時,屋裡來了好多鄰居,七嘴八舌地分析孩子不見了的可能性。
隨後朱曉娟聯繫了所有親朋好友一起找孩子,鄰居們也自發的幫忙。大家通宵未眠,找遍了附近所有大街小巷,依舊一無所獲。於是他們去了渝中區朝天門派出所報案。警方嘗試著從「羅宣菊」這個名字出發找人,逐一排查。
可當真的找到了保姆給他們看的身份證的所屬人時,僅有的線索也到此中斷了。因為真正叫羅宣菊的女子,其實是一名被拐賣的婦女。她與保姆不相識,一點兒交集都不曾有,偷孩子這事兒更是與她無關。
也就是說,保姆來他們家很有可能是一場早就策劃好的騙局。
何小平是四川南充人,家住李渡鎮。18歲嫁為人妻,19歲就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在夫家那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中,因為兒子的到來她的生活也有了些許改變。可是誰知兒子在滿月後十來天,就突然夭折了,這令何小平很是受挫。
兩年後,何小平又生下了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兒子。基於頭胎的意外,何小平在照顧孩子身上花費了更多心思。但是天不遂人願的是,兒子在長到了10個多月的一天,又夭折離世了。
何小平很擔心被村裡人說閑話,說她兩個孩子一個都養不活,於是給了村裡的一個啞巴十塊錢作為酬勞,讓他在夜裡悄悄埋了夭折的兒子。自己便離家去了重慶打工。如此一來,村裡人便認為她是帶著孩子到打工的丈夫那裡去了。

殊不知,她是在計劃一起大陰謀。
那個年代的農村依舊充斥著封建迷信,早在第一個孩子夭折時,就有村裡的老人說,多半是因為當母親的她「命太硬」,才「剋死」了孩子,想要破解就只有撿個別人家的孩子回來養。
起初的她對此半信半疑,覺得大抵是因為自己沒照顧好。後來二胎也夭折了,她便時不時想起老人當年的話,越想越覺得這話沒錯!
到了重慶之後,何小平去了自己的舅舅家住。聽完外甥女的訴苦,和她的「命硬」需要養別人的孩子做調和後,舅舅給她出了個主意。
他前不久剛好撿了張身份證,說來也巧的是,證件上的女子不僅年齡與何小平差不多,長相也有著幾分相似。加上那時候的一代身份證,照相技術有限,乍一看還真容易覺得那就是何小平的身份證。所以,何小平以羅宣菊的身份去到了朱曉娟家中,並拿出假身份證給她看時,並未被懷疑過什麼。
於是他讓外甥女拿著身份證去人才市場登個記,找份保姆的工作,並且還要專門找家中孩子小的僱主。然後等待時機,抱走僱主的孩子回家養。此時的何小平一心只想到了自己兩度喪子之痛,覺得只要自己能弄個別人的孩子回來養,自己以後的孩子就能活下來,壓根沒想過別的父母丟了孩子一樣會痛心。
就這樣,何小平去到了重慶儲奇門人才市場等待工作。沒多久,一名男子來市場找保姆,說是家中有小寶寶需要照顧。何小平主動與之搭話,在得知其家中孩子才一歲多後,喜悅之情油然而生。簡短的交流後,何小平跟著男子去到了家裡,讓妻子做判斷是否這個保姆可以留下。而這名男子正是程小平,妻子也就是朱曉娟。
去到了家中一看到寶寶,何小平就覺得計劃要成功了。因為她伸手去抱孩子,孩子沒有拒絕,似乎很願意跟她相處。就這樣,朱曉娟選擇留下了何小平。

幾天朝夕相處下來,看著保姆將孩子照顧得還不錯,朱曉娟和丈夫對保姆也就更加放心了。殊不知一場噩耗在向他們一點點靠近。
10日這天,程小平於昨日出差不在家,朱曉娟也早早地就去上了班。何小平覺得時機到了,便抱著孩子直奔汽車站,買了回南充的大巴車車票。從離開僱主家到回到南充的家中,一路上何小平都很緊張。剛出門時還遇上了鄰居打招呼,問她去哪兒。她的反應很快,順口就說出了是去買菜。
時間正值上午,買菜再也合情合理不過了。鄰居隨便一問,何小平隨便一答,就這麼過去了,誰也不會在當時往保姆要偷孩子那方面想。令何小平心安的是,孩子一路上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在她懷裡待著。
順利回到南充老家後,何小平以自己第二個孩子的名字劉金心稱呼僱主的孩子。為了她所相信的這個孩子可以「鎮命」這點,她也算待這個孩子很好。只是丈夫很不認同何小平的做法,因此和她沒少吵架。但想到如果他將孩子還回去,妻子就要坐牢這點,他也就妥協了。不過這事兒就一直橫在了兩人之間,感情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等到何小平自首時,他們早已離婚。

劉金心被拐走前
1995年,何小平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身體很是健康,她也不是沒想過把孩子還回去。卻次次都在想到了,若是將孩子還回去自己就要坐牢,以後女兒就沒有媽媽照顧這一點後,把「良心發現」拋之腦後了。
二、僱主找回「兒子」
在警方通過羅宣菊這條線索找人以失敗告終後,朱曉娟和程小平夫妻倆便開始到處尋找,尋人啟事發了一張又一張,報紙上也刊登了無數次,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們幾乎踏遍了祖國大陸每個城市,卻依舊了無音訊。

不知能否說成是上天對這對父母的憐憫,1995年末,朱曉娟得知消息,河南開封蘭考有一批被解救出來的被拐兒童。她輾轉聯繫上了當地公安局局長許大剛,並將孩子的照片發了過去。
經過比對,徐大剛告訴朱曉娟其中有個孩子確實與照片中的模樣相識。夫妻倆立即動身趕往蘭考,在一家兒童醫院見到了一個叫「盼盼」的孩子。據徐大剛說,這個孩子兜兜轉轉被轉賣了3次,早在7月份就被救了出來,然後一直寄養在他的家中。
見到盼盼後,朱曉娟夫妻倆也拿不定這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畢竟孩子被偷走時,僅有一歲零三個月,三年時間模樣必然會大變。於是他們向警方提出做親子鑒定,交了1500元鑒定費後,於1996年1月15日收到通知,說孩子就是他們的兒子。


1996年1月15日的親子鑒定報告
1月24日,他們將孩子接回了家中。
孩子被偷走,三年後又得以找回,誰都會感嘆這實在是太幸運了。雖然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越發不像自己,也曾懷疑過是不是找錯了孩子。但有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發的鑒定報告擺在那裡,夫妻倆如此想想也就算了。

朱曉娟和「盼盼」合影
在經歷了孩子被偷走的痛後,朱曉娟和丈夫再也不敢請保姆,雙方的父母也更加盡心照顧孫子。為了培養兒子,夫妻倆投入了很多錢,除了文化課培訓,還有不少興趣班。
一晃22年過去了,孩子早已長大成人。不料2018年警方一份通知,再次打破了這個家的寧靜。
三、到底是良心發現,還是甩包袱?
雖然不太相信,但朱曉娟們還是配合了警方做調查。2018年2月5日,親子鑒定報告下來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盼盼與程小平、朱曉娟親權關係不成立,與劉金心的親權關係成立。
22年一紙鑒定書,讓他們找回了兒子,皆大歡喜。誰能想到,22年後又一紙鑒定書,竟然告訴他們自己養了22年的兒子,是別人的。
依照何小平的自述,她是因為看了節目良心發現,想送回孩子。可是朱曉娟在了解到了親生兒子的現狀後,卻堅定地認為這是她在甩包袱。
因何小平對劉金心的學習不是那麼上心,故而他初中就輟學打工。在打工期間交了個女朋友,原本已經打算結婚,卻因為女方索要10萬彩禮婚禮擱置下來。
而劉金心本來就喜歡酗酒,在得知為何小平無法拿出10萬彩禮後,變得更加誇張,人也越來越頹廢。後來女方得知劉金心酗酒,好說歹說都不願意結婚了。婚事因此作罷後,劉金心酗酒更加更嚴重,一度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何小平見情況不妙,帶他去檢查被告知有抑鬱傾向,做了一段時間治療後,精神狀態確實有所好轉,但藥物一停,酒癮就上來了,一喝還是沒有節制。
就是這個時候,何小平開始有了投案的打算。並且在投案自首前,何小平還有提過,想要將原本買給劉金心用於結婚的婚房過戶。
源於以上兩點,朱曉娟覺得何小平是因為孩子不成才,故而才有了想要送回來的打算。

何小平投案自首後,警方立即採集了劉金心、何小平以及其前夫的DNA,經過醫學鑒定確認他們之間「親權關係不成立」。得知自己並非親生後,劉金心的精神狀態更加不好,當天就把自己喝得爛醉。然後就離開了南充老家,跑去了廣州打工,期間還是常常酗酒。
在通過了解之後,朱曉娟發現劉金心從小到大都沒有足夠的定性,也談不上上進。小時候不好好學習,長大後打工也是這山看見那山高,一個地方最多待1年。
大抵和經常酗酒有關係,劉金心看起來毫無朝氣,眼睛大而無神,明明才27歲的年紀,後腦勺的頭髮卻基本都白了了。看著兒子的現狀,朱曉娟心痛到不行。認完親後,朱曉娟帶了劉金心回家,帶他逛街、買衣服、鞋襪,儘可能地讓孩子能夠擁有年輕人應有的朝氣。也帶著他去認了家中所有的親戚,慶祝他終於回了家。

朱曉娟與親生兒子劉金心合影
或許當真是應了那句「生身父母輕,養生父母重」,由於沒有生活在一起,劉金心對於原本屬於自己的家更多的是陌生感。而對於當時還在接受調查的「母親」何小平,則是擔心的不得了。
早在最初何小平提出,想要給他招親生父母的時候,劉金心就表示過拒絕。儘管何小平再三強調,他的親生父母家相對有錢,可以給他更好的生活,他依舊很抗拒。他從小到大從未想過何小平不是自己的是生母,在得知事情真相後,他似乎也沒有多開心,反而更加擔心何小平會坐牢。
這其實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並且按照劉金心的話來說,他一直覺得「媽媽」待他很好,故而有著一份「孝心」。
朱曉娟曾在律師的陪同下,和何小平有過多次交談。某一次,當她問道對方:「如果娃兒發展得好,你會給他尋親嗎?」這樣的問題上時,何小平沉默了……所以,這讓朱曉娟更加認定,他就是因為劉金心不成器才想要送回來。
三、錯換的26年人生
「媽媽,我救你一個事,你不追究何小平的法律責任吧!這麼多年事情都已過去,即使追責也回不到26年前了!」
這是劉金心親口對朱曉娟說的話。對此朱曉娟表示理解,但她沒法做到不追究何小平的法律責任。
兒子被養得那麼糟糕,她不甘心。並且,這也牽扯到了另一個問題,那她從河南找回來的「兒子」又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親生父母又在哪裡?是否也在一直尋找著?
想到這些,朱曉娟一度陷入崩潰,但她還是儘可能地不在兩個「兒子」面前表現出來。經過考慮後,朱曉娟向重慶渝中區法院起訴河南高院,索賠195萬餘元,和精神損失費100萬元。
河南高院對於20多年前的錯誤,說是由於當時DNA指紋檢測技術被引進國內不久,在某些方面尚且存在局限性,故而才導致鑒定結論錯誤。對此,他們向朱曉娟一家人道了歉,表示願意賠償。立案後,雙方在重慶渝中區法院,進行了庭前調解,不過最終由於就索賠金額未達成一致,調解未果。
經過如此大的波折後,劉金心內心具體怎麼想,一直不太願意如實講給朱曉娟聽。朱曉娟也不是沒有想過把兒子接回重慶生活,但看著性格自卑、敏感的兒子,她遲疑了。

朱曉娟與劉金心
加上劉金心在一次同朱曉娟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外婆通話中,委婉地詢問過朱曉娟現下房產情況一事,朱曉娟便決定讓他回南充找工作。
她認為兒子當時的想法,無非就是想以此改變原來的生活。所以,考慮到孩子一沒學歷,二沒技術,來了重慶也不好找工作等原因,讓他回到南充重新生活,轉變觀念,懂得自食其力。平日她也會經常和孩子聯繫,鼓勵他堅強,讓他嘗試改掉那些壞習慣,做一個積極樂觀的人。
至於另一個「兒子」盼盼,在朱曉娟確定了他們之間「親權關係不成立」後,仍然不知該如何向孩子開口,怕他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但所幸的是,盼盼是個很懂事的孩子,雖然一紙報告讓他又變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令他很難過,但他很快就想通了。他告訴朱曉娟,這事兒他能堅強應對,並且這也不會改變他們之間的關係,依然會視她為親生母親,也一定會孝敬她。
26年的錯失,無論是朱曉娟,還是兩個被「偷換」人生的男孩子,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但未來還很長。據了解,兩個被命運捉弄的孩子相處得越來越好,劉金心也有了很大的變化。現在的朱曉娟也因為兩個「兒子」的相伴,很是幸福。

至於何小平,劉金心也沒有斷掉與之的往來。雖然是她讓自己的人生發生了大轉變,但她確實也待他算不錯,他對她仍然有著一份「愛」。
大多數被拐的孩子,在找到親生父母後,都會希望對養父母不追責。很多時候生身父母為了著想,縱然心中不願也大抵會如此去做。這到底是對還是錯,似乎一直尚有定論。
但無論如何,真心希望這天下無拐,願所有的孩子能夠在家人的呵護下健康成長。而那些已經離家的孩子,希望最終都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