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逃掉的女孩,別忘了救贖……
近年來,動漫在我國的大眾文化中漸趨崛起。然而,在商業化、娛樂化、市場化的影響下,大量的動漫似乎能夠逃離文學批評的視野,即使存在許多問題也無人發現。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女性主義」問題。但就是有這麼一部動漫——《剃須。然後撿到女高中生》,作為二次元中的女性主義「清流」,卻飽受爭議……
一、明朗好懂
鑒於《剃須。然後撿到女高中生》(以下簡稱《剃須》)的故事在小說與動畫中都是十分明朗好懂。本文將不會有過多情節概括的橋段,而只會將之作為事例側重於理論的分析與考察。
然而,正是這樣一部「明朗好懂」的動漫,卻引起了極大的爭議——那這又有什麼資格被我認為「明朗好懂」呢?這是因為:《剃須》不像一些動漫對所有、所要傳達的思想做過多的文學性的「表現」。如隱喻、象徵、含混甚至是一些超自然主義的手法,而更多的是,在對社會上的一些客觀存在的現象進行「再現」。
再現主義自然比表現主義更「明朗好懂」,但也不失與表現主義一樣深刻。這是在說,我所謂的「明朗好懂」,是自作者這個要素說起的,作者把想交代給我們的東西已經「再現」完畢了。
那麼。「爭議」所起的原因就不能簡單歸咎於作者,而必須引入文學中的另一要素——讀者,即觀眾。是讀者間的主體差異性將這個爭議推向了[高·潮]。因此在這里,我將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分析這部動畫,通過分析讀者來分析《剃須》中的和這場爭議中的一些女性主義問題。
二、審美之前先審丑:沙優的設定問題
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是喜歡挑戰讀者的閱讀期待,總是不斷「沖擊」著讀者心中,那個希望故事情節如此發展的心理結構。讀者也在這一次次的沖擊中感悟到作者或文本思想的深刻,開始自我反思,獲得新的認識。因此,在這個層面上,那些胃疼或者刀子比較多的動漫傳達思想的效果往往更有沖擊力、更深刻。
《剃須》爭議的核心問題,在於荻原沙優的設定問題。有些讀者總是在強調沙優設定的「不幹凈」,對沙優總是「心存芥蒂」,甚至認為沙優是個毀三觀、自甘墮落的「爛褲襠」。這些反應很正常,不可否認當我看到沙優夢見那些「不幹凈」的往事時,我心裡也不免「咯噔」了一下。
因為在我們心中常常會存在一種對「美好」的執念,不希望跌宕起伏的情節與悲劇式的結局會引起我們情緒先喜后悲的大波動。也因此,我們總是喜歡在那些「純愛番」中享受甜甜的、軟綿綿的輕松心理,而害怕「刀子番」中的「老虛:筆來」。
但是我認為,這正是《剃須》的高明之處:只有這樣,才能引發讀者對它所要再現的社會現象進行反思;只有這樣,才能給予像沙優這樣的人,理應擁有卻被我們長期剝奪的話語權;只有這樣,才能重構女性形象而揚棄我們讀者對女性的一些不該有的、內化於心的認識。所以在這里,爭議甚至是誤解都是必要的,爭議得越激烈,越證明了讀者對其反思的熱烈;誤解得越深,越體現了作者「再現」這個社會現象的必要性。
(一)沙優的出逃:女性的反抗
在眾多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中,「逃離」是經久不衰的主體。《玩偶之家》中娜拉的離開,《傷逝》中子君的私奔,無疑不是在以家庭的「逃離」象徵對家長制、父權制的「逃離」。沙優也「逃離」了,她逃離了只有哥哥一人愛她的家庭,逃離了孤立、欺凌她的學校,逃離了誤解、猜疑她的社會。然而,「逃離」並不是女性主義反抗的勝利,而僅僅是女性主義反抗的開始。
魯迅這樣評價娜拉:「娜拉走後,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於是,魯迅在《傷逝》中刻畫了子君這麼一個羅曼諦克的熱血青年女性形象。她的「逃離」最終在窮病交加中走向了滅亡。魯迅是想告訴我們,女性的反抗不能只憑一腔熱血,更重要的是擁有獨立的「經濟權」,然後才能取得話語權。
那麼,在沙優逃離后的半年內,她是如何取得「經濟權」的呢?她以自己的身體為交換,留宿在一個又一個男人的家裡。但這並不是魯迅所謂的「經濟權」。相反,她過度依賴於男人的接濟,她的「逃離」僅僅是從一個家長制、父權制中投入了一個又一個新的父權制。運用魯迅的觀點,沙優走向了墮落。
在這里,沙優的「依賴」是須要否定的。但這同時正是作者所要讓我們反思的社會現象,正是女性主義反抗中女性逃離后可能面臨的問題。有的人不滿沙優的這一設定,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審丑」也是「審美」的一項重要途徑。
我們雖然對美好和諧、團結友愛的社會存在理想,文學作品也總是能在文學作品中滿足我們的這一理想;但理想就是理想,現實就是現實,作者故意避開虛無縹緲的「美好」,而把現實中客觀存在的「丑惡」揭露、再現給我們看,我們讀者再將這一「丑惡」加以審視、批判,以引起我們的反思與警惕。這樣的「批判丑惡」,與「展現美好」在本質上不是如出一轍的嗎?而既然要對「丑惡」徹底批判,就不能對「丑惡」有半點留情的掩飾。
因此,作為最挑戰讀者底線的要素,「性」被作者選定為《剃須》增強批判性的要素。作者選擇了身體的「貞潔」這一最容易激起讀者對「丑惡」的厭惡與憤怒的意象,毫不掩飾地如此設定沙優。
(二)沙優的救贖:女性的勝利
「救贖」同樣是女性主義文學的一個主題。女性主義的目的不是製造與男性間的沖突,而是要打倒一切不平等。父權制的核心是「權」而不是「父」,是「權力話語」而不是「男性」,它是不平等的產物。女性主義要與世界上一切為爭取「平等」而斗爭的人民團結在一起,這其中可以是其他憎恨學派的代表人物,當然也可以是那些認同「性別平等」的男性。
此外,對於沙優與結子這種遭受欺凌的孩子,無論欺凌者的性別為何,女性主義者們都要為她們而斗爭。女性主義只是平等主義的一種具體情況。因此,男性與女性間的「相互」救贖,其實比「逃離」更為深刻,它非但拯救了女性,在某種意義上也拯救了男性。
如《復活》中瑪絲洛娃與聶赫留朵夫的相互救贖,還有一部同樣與《剃須》飽受爭議的動畫《聲之形》中西宮硝子和石田將也的相互救贖。而在「剃須」中,吉田自從「撿到」了沙優,「救贖」便開始了。當然在這里,吉田並不如聶赫留朵夫和石田將也一樣先前有過對女性不甚好的行為。在《剃須》中,男性是作為一個整體接受批判的。
對女性有不甚好的行為的男性是指沙優先前遇到過的男性,是整個男性群體需要被「救贖」,被「救贖」成吉田的樣子。當然,若一定要說吉田也被救贖了的話,可以說是對一個「自我犧牲笨蛋」的拯救(借用一下《戀愛隨意鏈接》里的概念)。
在這里,當吉田問自己對沙優的「保護」是否有錯時,恰恰體現了對女性力量的否定,因為沙優始終處於一個「被」保護的位子上。作者也通過吉田的同事與黃毛之口,質問吉田是否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對「正義感」的快感。正義感不應該是一廂情願的,好萊塢式的「拯救」實則又是在自身上建立里一個名為「英雄」的權力中心,因此依舊是家長制、父權制的。因此,吉田也明白了,惟有引導沙優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自己選擇自己的心情,讓她能夠脫離吉田生存,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
上文有提到,沙優逃離后所產生的依賴是須要否定的。但片面強調對事件結果的批判而忽視事件發展的前因,並不是理性的思維方式。這是在說,我們要去問「為什麼」,要去問為什麼沙優會出逃,為什麼會淪落到「墮落」的地步。「沙優」在這半年裡的一切「依賴」,無非是因為「逃離」,而「逃離」又是因為什麼呢?因為家庭、學校、社會共同的重壓。因此,沙優的「依賴」同樣又是值得同情和悲哀的。
更有甚者,她在「依賴」過程中養成了「討好型人格」這一女性主義反抗必然要克服的性格。於是,在吉田的幫助下,沙優的救贖開始了:
1、經濟權意識的覺醒
在多次誘惑吉田無果后,沙優認識到以身體為資本來依賴他人是不正確的。對於「經濟權」,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連用三個感嘆號來警示女性們:「工作,必須工作!!!」正如《天氣之子》中和沙優有相似處境的天野陽菜,她就算是謊報年齡也要打工養活自己和弟弟,然而她最終也差點走向了沙優曾經走過的路。
沙優向吉田提出了打工的要求。這個世界對女性確實並不友善,但也有部分像沙優一樣的女性存在一定的「惰性」。但當女性覺醒自身獨有的性別優勢后,其實並不比男性做得要差。如沙優那細膩的心理和較強的應變能力,使得她在便利店工作時大放光彩。
2、主體性的覺醒
薩特將暴力與澀情總結為「控制他人的主體性」。「討好型人格」實則是對自身主體性的自行拋棄,是對他人不合理主體性的投降。
在《剃須》的前4集,作者有意強調沙優的「假笑」。這是在說,在半年的社會現實的風吹雨打下,沙優學會了隱藏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主體性),通過展示自己乖巧順從的一面來討好、取悅他人,以保全自己、博得接濟。這是一種極「社會化」的心理,這樣的「人情世故」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女高中生身上。此外,沙優「主體性」的喪失與「缺愛」有關。
當吉田為她買衣服、化妝品和手機時,她想的甚至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害怕償還不起。要知道,既然愛妳,就無需妳償還;而在一個對她幾乎無愛的世界里茍延殘喘的沙優,早已養成了「償還」的習慣。但在遇到吉田后,他讓她重估自己的價值,讓他明白她給予他的陪伴、照理其實完全超過了「償還」的范疇。
自此,沙優待人接物開始變得更加落落大方,發自內心的表情也更多了。這都是「主體性」覺醒的表現。薩特也曾表示,對暴力與澀情的「反抗」其實就是一種「主體性」。在面對黃毛的侵犯時,沙優一改半年來的順從態度,對他進行了有意思的「反抗」。
3、回憶的直面與未來的憧憬
沙優逃離的直接原因,是結子因己被欺凌致輕生后大家給予她的壓力。學校、媒體(社會)甚至是母親對她的不信任與猜疑,使得她「逃離」了這個壓迫她的世界。在與吉田相遇不久,當她回憶起結子站在天台上的場面時,她依舊會恐懼到嘔吐。但隨著吉田帶給她的救贖,她開始正視自己的未來。
在跟哥哥回北海道時僅僅將與吉田的回憶「帶回去」,並回到結子離開的天台說出「結子,再見」。兩年後沙優再次來到同樣的地方,遇見同樣的吉田,說出同樣的「讓我借住」,卻抱著不同樣的目的與心情。
比起《聲之形》,《剃須》中的欺凌更多的是「冷欺凌」。作者向我們完整地展示了以家庭、學校、社會為代表的「他者」是如何用眼光與言論來折磨一個人的過程。並將之與沙優走出來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做對比,突顯出隨意、簡單的眼光與言論的荒謬與丑惡。
正如薩特所言的那句:「他人即地獄。」我們總是過於在意他人的眼光,最終失陷在他人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期望之中。不經意間的一口唾沫,或許要用半生來擦乾凈。不單單是女性主義,所有思想都不應該拘泥於他人的眼光中,總有凡夫俗子喜歡以否定別人、指點別人來突顯自身虛假的高貴身軀,他們不過是脫離因果與實踐的跳樑小丑罷了。
三、內化於心的眼光:純愛的謊言
一部文學作品,不但作者與文本要受到揚棄,對讀者以及讀者的評論也有必要揚棄。
《剃須》似乎不是很受一些「所謂」的「純愛黨」的待見。他們好像更喜歡《擅長捉弄的高木同學》這類無黨爭、男女始終如一的動漫。他們總是受不了沙優的設定,稱沙優為「爛褲襠」,而吉田則成了「鍵盤俠」。
當然,這誠然是讀者為了不受到閱讀期待被沖擊而做出的自主選擇,是主觀能動性的體現。但值得警惕的是,這樣的觀點背後很容易預設一個內化於心的「貞潔」前提。有些人之所以討厭沙優,就是因為沙優不是所謂的「處女」。這是在說,有一些「純愛黨」希望沙優是吉田的,而且永遠是吉田。然而這樣的「純愛」思維顯然是一種對女性的「物化」。彷彿女性一生只能有一個男人,否則就不是他們所喜歡的「好女孩」。注意,在這里我只提到了「女性」,而並沒有在女性後面加上一個可以替換的「(男性)」。
例如二次元里后宮番幾乎都是以男主為中心的多女主模式,而以女主為中心的多男主模式則很容易遭到批評。男人似乎可以在不遵守他們的「貞潔」前提的同時擁有很多女性;但女性一旦這樣做就會被稱為「爛褲襠」。
這樣對女性是公平的嗎?
這樣的「物化」觀點實則是對「剃須」的誤解,也正是作者再現的必要性的體現。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讀者們對《剃須》誤解地越深,越能達到作者與文本思想傳達的效果。以批判《剃須》沙優被「物化的」這個設定為擋箭牌抵擋社會現實再現的「刀子」,實則早已將「處女情結」與貞潔的「物化」觀點內化於心,豈不是打自己的臉?那些讀者們實則陷入了作者的「圈套」,作者是「詐」出了他們腦中的那些不正確的思想,進而實現讀者對自身的這些不正確思想的自我反思。
四、結語
不僅僅是日本社會,在整個世界范圍內,像沙優這樣「逃離」的人,無論男女,其實並不在少數。然而二次元終究是個童話世界,現實中很少有人像沙優那麼幸運,能遇到一個救贖自己的「吉田」。當然,在整個二次元的商業化背景下,《剃須。然後撿到女高中生》中的女性主義書寫,已經算是一股清流了。
當然,最重要的當然是在讀者,我們讀者必須善於反思,尊重女性的經濟權,尊重女性的主體性。我們絕對要擯棄內化於心的「物化」觀點,成為「吉田」,救贖更多的「沙優」,防止更多的人成為「沙優」,為建設一個「性別平等」的世界不斷貢獻力量!